星城相师风云-民间奇人肖大师

有个老头子，跟我外公早年间就认识，经常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已经退休的，没事喜欢喊几个老头子聚在一起，饮茶喝酒讲过去的故事，我负责打酒买卤菜买瓜子，好处是剩下的几毛钱可以给我做跑腿费。

这个老头子姓肖，都叫他肖老倌，他退休前在造纸厂工作，退休后自学周易、先天卦、文王卦、

、麻衣神相。特别钻研的就是相术，不是相声技术，是相面之术。

他后来自己在

的中心花坛那里摆了一个看相的摊子，还搞了一个所谓的

给你叼签。他每天上午看相算命，下午雷打不动到我家扯闲谈。我外公问他: 你看这么多相，跟人家讲命，到底讲的是真的假的?

他回答: 我大概能看懂一半，我十句有九句是假的，只讲一句真话。天老爷，也不会怪罪我这个孤老头子。哦，他没后人，有个老婆。

有一天，他刚出摊，被联防队抓了，那个年代，联防队还是挺牛逼的，说他搞封建迷信，抓去写检讨。大家都笑他手艺不行，出门不照个镜子，看看今天会不会走霉运，他只是笑笑，也不尴尬。

后来，外公身体不好，躺在床上了。他来看外公，外公问他: 你看看我，还有多久。他沉思了一下，说: 你这个病，立春就会翻身，要不好了，要不就去了。外公听了点点头。后来，立春那天，外公下午一点去了，大舅舅给他翻身换新衣服……

后来还是看相，只是老朋友越来越少，也显得更加孤独，有一天，他起床之后洗了把脸，并没有出摊，而是拿着存折去取了钱，去平时常去的茶馆还了茶钱。然后把剩下的钱给了自己老婆，随后还去了电报局，给外地的亲戚发了电报。最后自己换好了全套寿衣，躺在床上，作佛家吉祥卧。他老婆刚想问他到底怎么了，一看，断气了。

我外公在的时候，他常年说他看相也点破了好多次天机，救过要自杀的女人。自己也会短寿，到时候只有看菩萨能不能救他一把。他的故事还挺多的，有时间慢慢讲。

肖老倌有一天正在街边摆摊子，看到一个年轻妇女走路，他又习惯性地说出了他揽客的话: 你站住，我有事跟你讲。

那个妇女没想到一下子真的站住了，跑到了肖老倌面前对他说: 你有什么事情讲，快点。

肖老倌看了一下她的相貌，又让她报了生辰。自己换成了天干地支，慢慢地算了一下。他心里一惊，又把这个字换成了男人的字算了一下。他算出来这是个死字，也就是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他脸一沉，说: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给我一个男人的死字。那女的立刻蹲了下来，对他说: 是的，这是我老公的，他被撞死了人跑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本来就是想带着我女儿去跳河的

肖老倌说: 把你的字报过来我看看你的命。女的老老实实报了字。肖老倌算了一下，告诉她，她命里有两个老公。

你女儿孝顺，能养你的老，你后面这个老公带着儿子，也会孝顺你。你不要死。你死会拖累你女儿的福气，到时候你现在的老公会生生世世缠着你

女的一下子哭了出来，说: 真的?

肖老倌说: 当然，你给我 33 块 3 毛 3 ，你这个字我算准了的。

女的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说可以回头送来不，肖老倌不肯，让她到边上借也借来，边上围观的好心人还是多，借了两个人借齐了，女的感激万分地走了。

肖老倌讲完这个故事，我外公问他: 看得这么准?

他说: 也不太准，她结婚两次是对的，后面的事他也看不准，是他编的。他就是想让女的活下去。编一下。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多钱（那会 33 块 3 毛 3 比较值钱），就是让女的信他确实是讲得对，才敢要这么多钱。

我外公说: 女的想不开就是一时，也靠你点醒了。肖老倌叹了一口气，说: 不知道阎家五爹（长沙人对阎罗王的称呼）怪不怪他，今天没收到这个人。

肖老倌呢，他自述也做过几件好事。比如有一个回，他正摆着摊子，一男一女，带着一大帮人急匆匆到处找人去什么湘江里捞尸体，女的边走就边哭，因为，她早上打了儿子一顿，儿子就跑出门了，有人看到他往江边跑了整整一天不见人了，他们两夫妻急死了，带着左邻右舍到橘子洲大桥下面去找人，没看到人只看到了儿子的鞋子和衣服摆在江边

这下他们都以为儿子一时想不开，跳了河了男人说要是儿子死了，就要打死这个婆娘当时计划生育很严格，独生子没了，确实相当于天塌了。

肖老倌看了一眼两夫妻，三庭五眼都不是命里子嗣夭折的相，就立刻喊住了他们，说: 莫急，你们乱跑也不是办法，给个字，我来给你们测个方向。

两夫妻也是急得没办法了，女的连忙写了一个儿子的子给他。

肖老倌哈哈一笑: 女人写子，这是一个『好』，你们儿子好着。报个生辰来，我看看在哪里。他听了生辰字，又起了一卦。直接就说: 去湘江大桥边上的小桥那边，上橘子洲头，往北喊三声: 『好崽，回家』往南再喊三声: 『屋里人都讲你是好崽，跟爸妈回家』

结果还真是，儿子调皮，下河游泳玩去了，又怕打，顺着便桥就躲到橘子洲头偷橘子吃去了。听到家里人喊他好崽，没怪他，这下才出来。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我外公问肖老倌: 你怎么确定崽没跳河?肖老倌讲: 第一是两夫妻不是断子的相；第二，我跳河的小孩子看得多，没人会脱了衣服鞋子跳河的。我出了一卦，一个遁卦，就是躲起来了。所以肯定让他们去找了，不要吓着小孩子，讲点好话，自然出来了。

我在边上听完，搞得我心里痒痒的，便喊我外公给我做一对卦，我也想学打卦，哈哈，差点被我外公追着打

再讲一个肖老倌破洋异子的故事。

长沙这边把巫术和建筑木匠用的厌胜术称为洋异子，也有一部分点打术也叫洋异子。

肖老倌因为看相出名，所以，有人会请他去破一破洋异子，这个局听起来蛮吓人。那户人家里半夜总是呜呜呜的有鬼叫，家里不时传出来很臭的味道。

那个年代，还有一部分自建的私房。就在窑坡山上，就是现在的绿地湖湘中心。

这个请肖老倌的人，自己是跑中巴车的，赚了一点钱，翻修了一下自己的房子，结果翻修完毕，就接连出事。先是车子被扣了，好不容易搞出来，后面又紧跟着撞伤了人，接着自己房子里天天晚上有鬼叫声，还时不时有恶臭传出来。

别人都说他被鬼附了身，或者是翻修房子的师傅在他家搞了洋异子，因为他没有招呼好那一对做事的隆回木匠师傅。工钱虽然没少，但是每天饭菜不行，也没给老师傅打酒添菜，上梁办酒的时候，也没请师傅坐上座，所以肯定是师傅做了风水局。邵阳隆回木匠是有名的手艺好，但是心眼多，家传的除了手艺之外，也会传点洋异子（厌胜）。所以，房主怕中了招，就请肖老倌看看。

肖老倌会看相，也会打卦，但是对风水局、解煞和破点打看伤什么不太懂，破洋异子更加不懂。但是人家来请了，自己又要装成高人，所以就去了对方家里看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完，肖老倌没作声。房主也是急性子，连忙搞了一桌菜，有鸡有鱼，还上了一瓶

，请他吃饭。

肖老倌自己后来讲，当时他只是感觉这个房子里有问题，首先是门窗都是朝内开，然后就是厨房厕所都在南向，房子大门朝西，院子里还有棵桑树。

但是隔行如隔山，肖老倌不敢乱讲，只是讲: 我要算一下，另外，我还要请两个朋友一起来。你莫急，这个事是人是鬼都不要怕，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你等我明天带两个大师傅来

肖老倌请的两位帮手，那也确实是对路数的。一位叫王娭毑，这位娭毑原来是衡器厂的厂医退休，是有行医资格证的人，自己开了一个中草药店加南食柜台，还兼卖香烛，店子就开在溁湾路小学那边。

王娭毑平时都戴着一串油亮的黑檀木佛珠，专门看妇科和儿科，谁家里要是说有煞，或者谁感觉最近被鬼附身了，都会找她，她经常给一些人烧纸供祖宗，拜土地或者帮人家化煞。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发痧，都是王娭毑给我用瓷片刮痧，她人真的很好，帮别人做这些事，一般不收钱，最多要你给几块钱，买点草药或者香烛纸钱。

王娭毑跟香港那个鬼婆罗兰不一样，她长得慈眉善目，听到肖老倌一讲人家家宅不宁，背起自己的一个布包就要去看看，什么条件都没有谈。过去这些人，行为准则真的是讲道义两个字的，听到街坊有事，首先就是去帮忙。所以，她儿女双全，高寿而终，走的时候，一路上街坊们的鞭炮不绝，这是后话了。

肖老倌喊的另一个帮手就是我外公了，我外公跟他亲戚在长沙藩城堤开过三年荒货店，荒货店是比废品店高级，比当铺差一点的店子，荒货店的伙计经常会收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他们师傅都会传一些手段。

火烧长沙之后，荒货店烧了。外公后来又在湘江边跟着帮派打过码头，他写得一手好字，又会打算盘，所以做了账房，跟一个国民党伤兵学了巫家拳。

我外公听了是房上有问题，立刻就带着他的开山子跟着去了。

大家会问，什么是

?就是木匠的斧子，长沙人忌讳这个斧字，因为方言里这个字跟虎同音，所以，把随身的斧子叫开山子。为什么要带开山子去呢?因为老师傅用的开山子都是自己最顺手的，要给你改个什么局，或者破你的洋异子，都会用到这个开山子和裂钻子（手工钻）。厉害的师傅还有一套，斧子、凿子、裂钻子、刨子什么的。我毕业前实习的时候拜了师傅，在工地上，师傅也正式送了我一套。

这下，肖老倌请了两个帮手，再去房主家，底气都足些了，听我外公讲，那天他走路都打闪，就是一摇一摆的意思。

三个人很快就到了房主家门口，当时是晚上九点钟了，房主看到是这三个人一起来了，立刻堆了笑脸出来，散了几盒白沙烟，又连忙搬椅子泡茶。大家就坐在他家的坪外面扯谈。王娭毑抽了两根烟，看了看房主，又进了屋，看了一下房主的爸爸妈妈。出来摇了摇头，示意没问题，没什么煞。

肖老倌看了方位，又详细问了房主的字，准备起卦。我外公喊停了他，因为我外公顺着他家南向的厨房厕所外面走了一圈，走到了化粪池那里。他站在那里了听了一下，发现有动静，里面的粪水翻得响，还有咕咕咕的叫声。房主一听吓得贴着墙不敢动了，讲: 怎么是小孩子的哭声?

我外公还是见过世面的人，问他: 你翻修房子，下水改了吗?房主说请了朋友重新换了管子，我外公继续问他，管子是哪里来的?房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朋友是公家哪个单位的，偷了一点公家的水管子帮他换的。

我外公平时最看不起占公家便宜的人，看了房主一眼，不作声，直接顺手就把化粪池的水泥盖板掀起来了。我外公 1949 年后在西区市政维护队，对管线很熟悉，以前估计也遇到过这种事，再加上手劲还挺大，所以直接就掀开了这个化粪池板子。

就看到板子一掀开，化粪池里面一阵翻动，几条

钻到了粪水里面。原来，这池子里面不晓得什么时候进了几条鲶鱼，这种鲶鱼在粪水里面居然还可以活，长大了之后日夜在池子里面搅动。刚好房主又贪图公家的大下水管，换了更粗的下水管，管子一粗，粪臭就更容易往上翻，所以家里就很臭。

臭味的事情就是这样真相大白。但是晚上有鬼叫的事，还没头绪。肖老倌这时也打完了卦，上来就问房主: 你最近半年，做了什么亏心事，你自己先讲出来

房主一听，更加支支吾吾。

肖老倌打了一个卦，是一个损卦，再看了变卦。就知道这个房主应该是后代有损，但是他又是个没结婚的人，所以猜想他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损后代的事。

房主还是老实，讲了出来。原来他跑中巴车，车上要有一个售票员，他朋友介绍了自己认得的一个少妇给他跟车，妹子是宁乡流沙河的，人蛮勤快，又是那种放得开的，她老公在湘西探矿，长期不在家。一来二去，这两个人搞到了一起。

结果意外怀孕，那时候婚外出轨是蛮丑的事，两个人都不敢声张，偷偷去朋友介绍的县医院流了产，当时据说小孩子已经成形了，流下来是个男孩。售票的妹子流完产，就没跟他跑车了，回家去了，意思是断绝这个关系。

从此之后，房主自己感觉时常有幻听，感觉边上有小孩子的哭声。王娭毑听完，骂了一声冤孽。赶快在房子正南正东两个方位立了火盆，烧了钱纸，又拿出了自己布包里的一块牌位，牌位上供的哪路神仙我们不晓得，恭敬地放在房子堂屋的桌子上，喊房主摆上生肉、白酒、活鱼，要他跪在那里跟着她念经。我们晓得是哪一本，但是现在这本经不方便讲了，因为有的宗派认为那本经是伪经。这里不引起争论了。

王娭毑怕是搞了半小时，又把自己带着的米饭围着房子撒了一圈，做了舍食。又喊人从她店子里拿了七套金箔衣箱子和一个纸屋子，焚化了。告诉房主七月半要换一个大纸屋子焚化去。房主听得连连点头。没想到这样一搞，房主感觉浑身轻松多了，心里压力也没了，硬讲是王娭毑帮他驱了小鬼。

我外公这时候也看完了整栋房子，讲:

是好人，你房子临路，门窗内开是怕你突然开窗开门碰了过路的人，大门朝向是避开了正对下坡，人不走下坡路。桑树没砍是因为小学生春天都喜欢养蚕，方便大家摘桑叶而已。整个屋子没问题，你晚上异响应该是梁上的木头新旧不一造成的，新木头含水足，又赶工，没烘干，旧木头含水低，木匠师傅比较负责，用了铁箍固定。但是他们没考虑到，长沙天气回南天潮湿，一到夏天又是暴晒，现在新旧材料互相挤压，造成了夜莺地板的效果。所以梁上晚上就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外公为什么晓得夜莺地板呢?因为抗战结束日本人投降的时候，他们码头上来了一批荒货，就有一批日本人用过的榻榻米地板，结构很奇怪，踩上去就响，不晓得是日军哪个司令部的。

我外公爬上去用开山子给梁上划了几道，晚上果然不响了。

后来呢。那个年代，流行什么狗屁大师的好多，事情传得越来越神，讲我外公有神打，是个高人，讲得到处都是，搞得我外公好久不出门，出门还戴个草帽子。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肖老倌也算是露了脸。后来找他搞洋异子的人越来越多，有次一个小孩子的父亲又来找了他……

这个小孩子当时其实也不小了，有二十多岁了，是我小舅舅的同学，我见了也喊舅舅。他姓王，长得很帅气，梳着三七开的分头，经常穿着一件格子西装，皮鞋擦得噌亮，号称小丁力，就是《上海滩》电视剧里的那个丁力。

他对我很好，因为我嘴巴热闹。舅舅长舅舅短地喊，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当舅舅，也是很开心的事。他见到我不是买根油条，就是买个葱油粑粑给我吃。我家虽然不穷，但是对我的饮食一直控制得很严，外公告诉我练拳不能乱吃东西，所以有人买点零食给我吃，我真的好欢喜。到今天我都记得王舅舅的好。

他早前谈了一个女朋友，是个护士。妹子一开始跟他相处得蛮好，经常跟他一起来我家玩。我们家是大家庭，四方朋友都接待，他们来玩，外公外婆还会特别加菜留饭。那个护士阿姨讲普通话，蛮文静的人。但是，过了一段时间，阿姨突然不理王舅舅了，王舅舅怎么约她，就是不出来，找到四医院去，人家也不理。最后通过他们护士长带口信，说是阿姨家里不肯让他们再交往了，讲王舅舅只有高中学历，现在只是在建筑公司做临时工，不是正式工。阿姨是中专生，又是正式的护士（那个年代中专生确实牛逼些），认为王舅舅配不上。

王舅舅想去当面跟她爸爸妈妈谈下，看看二老，因为王舅舅也很快可以转成单位的正式工，他还晚上读了电大，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希望争取一下机会。结果阿姨的爸爸妈妈只是跟他通了电话，讲我们女不能耽误在小地方，谢谢你。哦，她们家是武汉的，确实那个年代看我们长沙是乡里。

这下王舅舅被打击得要死，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被这样轻视，心里肯定不好受。我小舅舅去劝了几回也没有用，他成天就一个人躲在房里碎碎念。那个年代，男女对感情的事还是很认真的，王舅舅又是个比较敏感的人，这下精神不正常了，把他爸爸吓死了，哄着他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建议住院，他爸爸不肯，自己这么帅气的崽要是住了精神病院，那不变成疯子了?所以又接了回来，请肖老倌去看看。

肖老倌头都大了，他只是一个看相的，顺便搞个灵雀子骗骗人，怎么变成要给别人解决感情问题的专家了咯。肖老倌去了他家里，王舅舅还是比较正常，给肖老倌搬了椅子，倒了茶，跟他聊了一会，只是一边聊天一边搓手，问三句答一句的样子。

肖老倌照例问了年庚生月，还特意问了出生的地方和排行。他细细看了王舅舅的面相，又特意看了他的手相，并且奇怪的是，肖老倌连王舅舅左右手都看了。

看完后，肖老倌笑了笑，对王舅舅的爸爸说: 没事没事，年轻人姻缘有点坎坷很正常。安心就是，过一阵子就有好媳妇上门的，那怕还不止一个，你还要多挑选呢。

肖老倌的话王舅舅也听了，腼腆地笑了笑。后来几天，王舅舅就正常上下班了，也没有什么事的样子，他爸爸以为没事了。

但是那几天，肖老倌到我家，有点长吁短叹，我外公问他何解，他又不肯说，最后逼急了，讲: 可怜一个好儿子，阳寿没尽呢，不晓得这一关过得去不，过不去就没办法了咧

我外公讲: 是不是王伟?你快点想个办法啊我外公一下子跳了起来，把肖老倌也吓了一跳。

原来，肖老倌虽然对破煞、解洋异子不太拿手，但是在相术上的造诣已经很深了。他讲过，看相不难，并不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一个人的步态、神态、眼神、手相、面相，身体上的特征都是看相的一部分。

比如一个人走路喜欢插口袋，走路头往前一伸一伸，一条直路不走，喜欢东游西荡，你们喊游手好闲相，我们喊獐鹿之相，这都是早死之相。很多人都重视面相手相，其实那都是表面，一个有点内子（有本事的意思）的相师，都是从内到外看气运的。（好像李小龙就是獐鹿之相。）

这里我多说一句，有时候听过肖老倌讲的相术后，再去看一个人，确实有不一样的想法。

他那天看过王舅舅的面相、手相、神态气质后，感觉他印堂发黑光，而且王舅舅的眉心有一点连心眉，讲话的声音有点嘶哑。最关键的是，王舅舅眼神的神气已经散了，虽然不是三白眼四白眼，但是瞳孔已经没光了。肖老倌仔细看过王舅舅的手相，天地人三线都不好，左母右父，左少右老看过后，显示出早先失母，青年有大凶。而且，右手上，看不清晚年了。确实，王舅舅的妈妈走得早，他自己看来也是有一大关要过。而且，肖老倌讲到时好多媳妇让王舅舅挑，意思是到时候纸人的媳妇呢。结果估计是王舅舅的父亲没听懂。

我外公又问肖老倌: 那你有办法吗，这伢子真的蛮好呢。

肖老倌讲，王舅舅阳寿应该是过七十的。

但是人啊，讲不定的，他这个样子，我怕他这一关过不了，他鼻子山根位有一条横纹，而且是最近才发出来的，我怕他有横祸啊。

我外公听到这里，用白铜水烟袋装了一袋水烟，叭叭地抽了起来。是的，我家还是有点古董的，这烟袋纯铜的，雕工极好，是我外公早年间火烧长沙后收的荒货。肖老倌又讲: 还是让他爸爸带着他去南岳走一趟好，南岳大帝保远不保近，去一趟衡山，去祝融峰，给火神爷上下香，这伢子命里缺火，最好是在衡山住几天，南方属离，南岳又是祝融峰为顶。看看保得住他不。

我外公就跟我小舅舅讲了，小舅舅本身也不太信这些玄学，随便跟王舅舅聊了聊，王舅舅笑着说: 有宝气呢，我不得去。肖老倌还特意起了一卦: 艮上兑下，让王舅舅注意安全。

再过了一周，听说王舅舅住院了，就住在了四医院，讲是在工地上不小心踩了夹板上的钉子，三寸长的蚂蝗钉穿透了脚掌，只能送到医院住院了。这下子想着王舅舅可以再看见他前女友了，我们还在笑，看看再有机会不。

没想到，三天不到，传来了王舅舅跳楼的消息，从七楼跳下，当场身亡，死的时候，手上戴了一枚银戒指，是当时他谈恋爱的时候打的。出殡当天，他们同学搞了一台东风 140 放着灵柩，同学们帮他扶着灵，我舅舅扶着遗像，他爸爸在边上哭得晕天黑地。

我外婆牵着我在路边放鞭炮送他一程，我虽然小，心里也难过，这个舅舅真的太想不开了。何必呢，要是换到现在，不晓得有多少妹子倒贴他。他人也帅，性格又好，而且他后来单位效益也好。

肖老倌那天没出摊，在我屋里坐了一天。确实，灵车上放了个纸人扎的妹子，任王舅舅选。

肖老倌后来又遇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女人，这个相，是他一辈子看过的最奇特的。

肖老倌说这是他开摊子以来见过的最奇特的女人，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是一个初秋，肖老倌刚刚出摊就碰上下雨，这个看相跟撂地说相声一样，刮风减半，下雨全完。肖老倌只好躲在溁湾镇老中国银行的屋檐下面避雨。

到了中午，雨渐渐小了，一个撑着一把黑伞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只见她四十左右的年纪，烫着当时流行的卷发，穿着自己针织的盘花扣毛衣，却打着赤脚。当时虽然是改革开放初期，大家也不是很富裕，但是下雨穿个套鞋的钱还是有的。一个打扮还算正常的女人，怎么会打着赤脚走在街上呢?难道是穿着真皮鞋子怕走路打湿了?但是她手上也没提着鞋子啊?肖老倌眯着眼睛瞧了一下。

就看到这卷发姐姐去十字路口的胡记姊妹槟榔摊上花两块钱开了两个究脑壳，点上了芝麻桂子油，装在了纸袋里。转身往回走。这个胡记槟榔是长沙当年槟榔的虎一豹之一，只是时过境迁，不知道还存在不。我当年也是长期花五毛钱开一个壳子，三开，点上桂子油芝麻可以嚼一上午的。

肖老倌观察了一会这个妇女，趁着她走过自己身边，又用上自己的揽客金句: 你站住，我有话对你讲，讲得不对，你走，讲得对，你就给个红包。

卷发姐姐瞥了一眼肖老倌，真的站住了，没想到她讲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是疯子呢，我是有病，所以下雨天打赤脚出来扯点地气的，师傅你不要管咯。

肖老倌严肃地讲: 不要听那些人的话乱搞，你这个病是心火，不能再扯地气了，你是心病，不是体病

卷发姐姐一愣，明显就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坐在了肖老倌摊子前面的马扎上面，意思是想请他继续讲下去。

看相算字的啊，也和做地产销售的一样，讲究开门三板斧。几句话把你圈住，这个生意就开张了。

肖老倌看到这个女的坐下来了，心里知道生意上门了，就准备开始他的操作了。

肖老倌看到人家坐了下来，心里想，这个生意做定了。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但还是认真先相了一个面。

他讲过，凡是看女性的相，主要就是看夫、看子、看财三件事。看旺夫克夫主要看鼻子，要丰满隆起端正，不偏不倚，肤色要明亮湿润，鼻子上还要不起节，就是旺夫，反之克夫。看子，主要看颧骨，要明亮平满，不外冲、不破、不能有斑麻痣瘰，那就是益子多子的相。财星在六府位，无冲无瑕，便是旺财。女人还重点要看痣，痣在妇人脸上位置不对，命数也不对，大家喜欢叫美人痣、好吃痣、媒婆痣、淫荡痣什么的，都是相书上有定数的。

肖老倌看完了女的面相，对她讲，你还没结婚的啊?讲实话，江湖相师，一般不会这么直接揭底，都是先玄之又玄地讲一通你婚姻困难，但是有缘注定之类，对没结婚或者离婚的都有用的两头话。但是肖老倌这个人，确实水平到位，他又擅长头三句就镇住客人，所以他就直接说了一句死话，肯定卷发姐姐没过婚。

那卷发姐姐明显一顿，看了一下肖老倌讲: 你认得我?还是看出来的。

肖老倌当时就笑了: 我每天看过无数人，哪里认得贵人你家在何处，份属哪方呢?我是看了你的三庭六府，得出来的呢。你命数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

卷发姐姐点了点头，跟肖老倌讲起了身世，她屋里是矿冶研究院的，父亲母亲在文革的时候受了批判，但是都平反了，她有个弟弟，也在矿冶，长年在野外工作，不归屋里。她自己在九所做服务员。然后，她报了生辰字给肖老倌。

肖老倌其实心里明白了九分。初秋的时候，下雨天还打着赤脚特意出来买槟榔，肯定不是给自己老公买，一般只有长辈叔伯之类的想吃，才会特意出来买湿壳子。这女的打扮入时，但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是有心结。

再看她的步态和面相的地阁，分明是没出阁的黄花妹子才有的相。看年纪却不小了，一定是婚姻困难，所以他首先就点了她的婚姻问题。一下子确实说对了。女的一报生辰字，肖老倌一推，吓了一跳。

这位姐姐居然当时已经四十有三，保养得蛮好，看不出来。生的年庚时辰也蛮奇特，是个闰月闰日闰时的闰字。肖老倌再仔细地看了看卷发姐姐的手相，又问了姓名。卷发姐姐姓阳，祖上江西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迁来长沙，原来复姓欧阳，从祖上哪一代起直接写成阳姓的。

肖老倌看完了阳姐的手相，讲了一句: 你有过那么好的机会，何解不把握呢，你这个命数，是个官太太命啊。但是看你的面相，又有点子克双亲啊，妹子。

阳姐抬头望着肖老倌，直接来了一句: 你不第一个看相的这么讲了，上次我屋里请的师傅也是这样讲，还要我下雨天打赤脚扯地气降心火，你要我怎么搞呢，师傅啊

肖老倌这才晓得，她屋里也请过师傅给她看过相了，怪不得还搞了一个这样的套路，什么下雨天打赤脚扯地气。

肖老倌直接讲: 你这是女生男相呢，我来给你仔细讲讲。

肖老倌端起罐头瓶子做的茶杯，喝了一口老沫叶泡的茶，慢慢讲道: 你这个相叫女生男相，跟男生女相是对应的，也是相克的。什么是男生女相呢，毛家大爹就是男生女相，这是最有狠的（长株潭地区对教员尊敬的称呼就是毛家大爹，意思是毛家的长者），还有一个最有名的男生女相就是那个人，你懂的。阳姐明显震动了一下，讲: 知道知道，他还给儿子搞个什么选朋友的事。我没应这个点。肖老倌恍然大悟，讲: 你没应那个点是对的，本来就相克，没必要，你这是躲了一劫。

然后，肖老倌又讲: 女生男相的也有，比如刘晓庆，她就是典型的女生男相，所以她的姻缘也是个问题，那到时候不过花甲不落地。上古时期，相书上讲妲己也是女生男相，平时还做男人打扮。你这个相，也是这样，但是，我看你的这个相，有点不对，你小时候是跟爸爸一起过的吧。

阳姐姐讲，是的，我小时候父母两地分居，我大一些跟着爸爸，我妈妈带着弟弟。肖老倌又讲，你现在想问什么呢?

阳姐姐直接就讲，我也不想问什么姻缘了，我也不想问什么前程，我只想问我这一世，老来老去有人管不?

肖老倌想了一下，你这个桃花缘应在坤位，你是不是一直把自己做男人搞?

阳姐姐这下眼睛都睁大了，连忙说了一句，你这个师傅真的厉害，我其实也不晓得是何解，我对男人一直没兴趣，从小就喜欢跟姐姐妹妹们玩，早几年前，在所里上班的时候，我就喜欢我们组上的一个老妹，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那种意思的喜欢。我天天跟她在一起就有讲不完的话，我就觉得跟她过一世都要得。有一次，领导们喊我们去跟一些大领导见面，我们好几个人分别去见的大领导，有好几个人，有男有女，他们还问了我，愿不愿意调动工作，我讲不愿意。我晓得他们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搞些这路。但是，没想到我喜欢的那个老妹，同意了，过一阵调动了工作，后来好像还跟什么人结婚了。我就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意思，就一直不再想这些事。

结果呢，阳姐姐的老爸就一直把这个事当成心病，想起自己的女儿一直不找朋友不谈恋爱，不结婚，急得要死。还请了一些所谓高人来看。阳姐姐也是个老实人，把自己的想法讲了，那些人要不是半桶水，要不是看破却没办法，说她这是阳气太盛，要她下雨天打赤脚去扯地气，看看会好些不。

阳姐姐也是个听家里话的人，她也认为自己是不是有病，就这样，下起雨就打赤脚出门扯地气。今天是她叔叔从湘潭来玩，想吃湿壳子槟榔，她爸爸打发她来买，才遇到了肖老倌。

那个年代啊，讲实话，也是一个刚刚恢复正常的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见识水平都不行。很多现在广而知晓的事，那个时候的人都不清楚，还当成有病。

反而是老班子的人，旧社会过来的，知道一些这种磨镜之好的事。肖老倌想了一下，讲: 你要问你老来老去有没有人管，这不难，但是你现在这样子，是神气不守中宫的相，怕是不到老，你就有病缠身。这样子，你明天再来，我给你讲几句。

为什么一般高人要别人明日再来或者等个三日后再来呢?一是要看看对方的心境是不是坚定，二是自己也要做个准备。

特别是肖老倌这样半路出家的人，批一个字，算一个卦，要慢一些，他上午看完了阳姐的字后，又到了我屋里跟我外公讲起来，我外公又问他: 那你准备怎么跟她搞这个事呢?肖老倌讲，我看她的命是个克双亲，孤独终老的命。但是这个妹子心性善良，又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度，特别我看她走路步态稳重，眼角眉梢都带着坚毅。

易经之中，讲的是易数、易理、易变。最难看的就是易变，冥冥之中，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变化，易变也是随时的。比如，你看她的命不好，但是这个人一直行善，帮助他人，被他帮的人的大运就会分享一部分到他身上。有人总是讲流年，生肖、时运、命数，方位这些都是会随着易变发生变化的。甚至有人讲过，五行方位在中国是按东南西北中，你到了地球南边，澳大利亚还有阿根廷，你就要反过来看。

肖老倌讲: 我给这个阳妹子开始算了一卦，是个旅卦，火山旅。不是蛮好。后来我倒转阴阳，又算了一下，嘿是个涣卦，风行水。这就是讲要她在庙堂之高立下志，随风飘落去远方，最终又能回到家乡。是个吉卦。但是就看她自己有没有大决心，离开这个地方，向外发展，有的人，一辈子就要注定在外发展有活路，在家里越来越差。你看，朱元璋要饭出门，当皇帝回家，他要是在凤阳，就是穷饿命，出去就是皇帝命。我外公不懂这些，装模作样地点头，我也装模作样地点头。

第二天，阳姐姐又来到了肖老倌的摊子前，她还给肖老倌带了一袋子包子，是她们所里做的。肖老倌笑眯眯地，九所的肉包子好有名的。然后肖老倌跟阳姐姐讲: 你啊，去南方，有水的地方，离水越近越好，这个地名要带水，不要在长沙了，遇一个属马的人，是你的贵人。那些师傅要你近水，不是天天去踩水，他们不行，不通易变，也可能是觉得你是个国家工作人员，不可能放弃现在的家业外出。你要是舍不得这个家里人，舍不得这份正式的好工作，也随你，我这是个建议。

阳姐姐那时候的工作确实好，家里也没负担，要她做一个背井离乡的决定确实很难。那个年代，我记得还有的地方在用粮票的。她这个年纪、这个社会地位，敢出去闯的人不多的。

没想到阳姐姐给了字钱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讲，晓得了。

真的是有意思，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果然停薪留职去了深圳，对，阳姐姐自学过英语，又会打字，去深圳了。真的是女生男相，性格坚毅。后来，肖老倌去世，收到过一笔三千块的奠仪，电汇地址是深圳。

肖老倌的灵雀抽签虽然是骗人玩的，不过这个鸟，也确实给两帮要打架的人解过一场大架。

灵雀抽签，又叫黄雀灵签，是鸟占的一种。鸟占实际上是扶乩的一种，源自黄雀可以集聚天地灵气的传说，有黄雀衔环的典故，结草衔环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肖老倌的训练灵雀子的本事源于另外一个相师，那个人是家传的手艺，会训练黄雀叼签，会训练哥讲话，会训练狗狗作揖、打滚。肖老倌跟那个师傅做了一个换法，就是肖老倌把自己的一门本事传给了那个师傅，那个师傅把自己训练灵雀子的套路，传给了肖老倌。肖老倌传给对方的是什么?讲出来笑死人，是从我外公那里学的十味草药的寻药、制药和用药的方法。他老人家应该是典型的篮子大师，巴菲特看到他也要流着眼泪扶墙出去。

肖老倌训练黄雀的第一步就是写签，他用硬烟盒子裁成一寸宽、五寸长的样子做签，因为签小，需要把签文写成蝇头小楷放在上面，他书法不行，请我外公写的，我外公在单位就是做会计，一手好汉墨，一上午就给他写完了，标准的颜体。我外公问他: 你这个 108 个签，一大半都是不好的，万一别人抽出来尽是坏话，你摊子不会被掀了?

放心，我们有办法的，灵雀会看我的手势叼签，签上面我还要做文章。肖老倌信心满满，原来，有的签被他泡过不同的水，有的是谷粒水泡的，有的是别的药水泡的，鸟根据本能会选择某些味道的签，也会通过不同的手势选择不同气味的签。具体的训练方法，肖老倌并没有告诉我们。但是可以明确的就是: 灵雀叼签，就是个哄你开心，骗你一点钱的东西。

肖老倌讲得好，我这是按照天机不可说尽，劫数不能逃完的天理来做的，我搞点灵雀子，讨一些吉祥话，赚点生活费。天老爷也不得怪我。

结果有一天，河西原来溁湾镇的两伙叫脑壳搞起来了，为了什么呢?溁湾镇豪华商场那里有个十字路口，路口四个角晚上可以摆点宵夜摊，结果，大家抢位置，两个摆宵夜的各自喊了人来站墙子（帮忙），一个个带着三角刮刀，准备蹬兜（来真的），那个时候，喊打架是真的打，不像现在，吵半天不动手，那个时候讲打就打，见血开瓢很正常。

肖老倌晚上跑出来散步，看到打架了，赶紧想躲远点。哪里晓得，一声喊，人声鼎沸，出事了……

原来，两帮喊来的人中间有两个人早就互相看不顺眼。其中一个人外号叫一条缝，是个眯眯眼，另外一边的那个人外号叫牛屎坨，脑壳有点不清白。两个人都是二十中开除的，一直待业，在街上到处打流。年轻人都是想闯名声的阶段，看到老大喊自己出来站墙子，都想图表现。两边的老大还在互相递烟策内子的阶段，小弟们就有点不听话了。

其实打架喊人，最怕喊的人不听安排，自己做主动手。所以我们原来出事要摇人，一定会跟带头的讲清楚，要喊几个听话的人，喊得住，莫出人命。不要那种愣头青，愣头青出来混，天不怕地不怕，身上都是带着小包（小水果刀），他们冷不丁地抽出自己的小包对着看不顺眼的就是一下，整个场面就失控了。

这次，也是这样，其中一个宵夜老板喊的是自己院子里的兄弟带队，外号叫张满死尸，这个人长得高瘦，又是一对死鱼眼，屋里原来是公交公司的。另一个老板喊的是一个叫徐哥的人，徐哥跟我大舅舅关系还挺好，他后来家里的园林还是请我大舅舅调摆做的。两个人还正在互相盘道，突然看到，徐哥队伍里的牛屎坨用火钳夹起一块烧红的藕煤对着一条缝就丢过去了。口里还骂: 我 X 你 XXX，请你呷红枣按现在的话来讲，真是火钳留名啊

大家知道，宵夜摊子上，那时候都是烧煤的，还都是那种块煤，烧红之后夹出来威慑力太大了，这个牛屎坨又是甩出来的，整个就是天女散花，一群人吓得缩起脖子四散跑，就连他们自己队伍里的人都怕他，赶快散开。

边上看热闹的婆婆老老也一边骂: 这王崽子乱搞呢一边端起自己茶杯子赶快闪人。对，那个时候啊，打架什么的。街坊们还真是可以端起茶杯围观的，看了故事还可以回家跟家里人讲大场合下自己多镇定自若地看戏。

徐哥和张满死尸还是有点本事的人，大声喊住了，要所有人不要乱动，不要伤了边上看热闹的人和吃饭的人。徐哥一把拖着牛屎坨，上去就是一脚，喊他矮哒。就是蹲下的意思。结果呢，要死不死的，一块飞出来的散煤正落在了肖老倌的肩膀上，一下子把他新买的料子衣上面烫出了一个洞，幸亏抖得快，没伤到肉。

肖老倌也是自己不给自己看相，晚上出来散步，却受了无妄之灾。肖老倌一想，我也是这街上的名人，你们打架居然伤到我那还行?我肖老倌也是街上的半仙，这事情你们要负责。

肖老倌连忙往两边人中间一站，对着两边带头的人一拱手，上来就是一句江湖腔: 沙码子做事，外人无关，我路也过，桥也过，不想被你们兄弟见了我的红。两位老兄，哪个来跟我了难?

肖老倌也是街上的老人，两边的人都认得他，社会上不论混得地位多高，三种人是不得罪的，一是老师，二是警调子，三就是僧尼道士和相师。张满死尸手一摊，肖师傅，这事是徐哥的人动的，你找徐哥。他乐得往边上一站，看个热闹。

徐哥也是有派头的人，连忙喊肖老倌往摊子上一坐，上了一杯茶。准备跟他商量好怎么了结这事，再跟张满死尸打完这架。

徐哥讲话还是有水平，上来也是一口社会腔，对肖老倌讲: 肖师傅海量，我们一条街上山水有相逢，这里发了麻纱，不想误伤了你郎家（你郎家是一个尊称）。你看徐哥我首先跟你郎家置新衣是不是要得?

肖老倌点点头，要得，明天拿发票把你给我去置一件来就行。徐哥点点头，再看肖老倌肩膀上有个红印子，应该是藕煤烫了一下，虽然没什么事，但是也是红了。

徐哥又讲，肖师傅肩上这里还被我们烙了印，徐哥我这里也要赔罪，徐哥不得让肖师傅你白烙。大家注意，长沙社会上的老人，很少单独讲我字，都是把自己的字号报出来，比如徐哥，讲到自己，都是讲徐哥，或者徐哥我，我舅舅也是长期对我讲，栋伢子，世哥我怎么怎么样。这是派头，也是一种老口子的标志，但是栋哥我，基本上不这样讲话，因为栋哥不是社会人。

徐哥讲完，不等肖老倌讲话，顺手捡起腰里的三角刮刀，往自己手上一划，一条口子就出来了，血也流了出来。然后，徐哥用手一抹，对着肖老倌讲: 你看我这个事办的熨帖不（漂亮不）?

其实徐哥并不是为了赔礼做这个动作，这有点像天津混混的搞法，放血比狠，这是做给张满死尸那边的人看的，让他们看看，我徐哥有多狠，你们掂量一下自己的本事。

张满死尸也不是个怂货，当场抽出一把小包就要划自己手掌心，讲也给肖老倌赔礼。

肖老倌一把扯住了张满死尸的手，开口说道: 今天贪狼逢七杀，今年又是破军星执岁，今晚已经见了红，幸亏搞的是我这个局外人，大家不要动了，等下子户籍上来了（户籍代指警察）。今晚先散工好不?我来做个和事佬，明天我用灵雀子来给你们解冤家，解不好掀我的摊子，解好了，大家和气生财，请我一对酒，一条烟就可以了要不要得?我看了两位的相，都是饮风刀，端雪盏，一世英雄气，到头一场空。不如听我来点拨，落得个清闲自在逍遥游。

听了肖老倌的话，徐哥和张满死尸两边也感觉有个台阶下了，再一个闹了蛮久，也怕户籍来，所以，都讲要得，先把人散了，约了第二天晚上看肖老倌如何给他们解冤家。那个乱丢藕煤的牛屎坨，被徐哥一路上使劲磕丁跟（敲头）。

肖老倌看他们散了工，自己也是擦了一头的冷汗，肖老倌晓得今天晚上要是搞起来，自己坐在桌子上，不晓得会被牵连成什么样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几句看相的话术先把他们分开，自己再想办法用灵雀子给他们解冤家。

我外公后来问他，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肖老倌啊。

肖老倌回答: 当时我吓得栾心直冲，靠的就是随口打乱港呢再一个，我瞄了一眼张满死尸，那真的是这一辈子头一次亲眼看到活不过三九的死人相呢，要是死在当天晚上，我脱不了胡呢（脱不了关系）。那个徐哥倒是个忠义善终的相，所以我一定要第二天把事解一解，给自己结个善缘。

肖老倌说过: 人啊，寿命是天定。

凡是短命的相呢，那个叫张满死尸的全部占了，首先这个人就是一个死泡眼，像鱼一样鼓着，眼角还有三道细纹，眉毛入印堂，鼻孔朝天，关键是一对耳朵，又小又短，根本看不到耳垂。关键是那个眼神，人的精气神，一半在眼神，他的眼神不定，凡人看他是四处瞟，相师看他是游魂瞟。

肖老倌讲: 我那天晚上从侧面看他，人中都看不见了，按记载，这种人应该是三九之数，要不就是三九二十七岁前没命，要不就是三九二十七天内归西。

栋哥我讲一句，古龙讲得好，人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张满死尸果然快变真死尸了。不对，为什么我会用栋哥我这种切口了，不行，以后改。我大舅舅还在世，估计不准我这样自称的。因为我的江湖地位不够，哈哈。

肖老倌回到屋里，给灵雀子喂了几粒小米，不多。这种鸟，平时喂食不能多，要饿一点，出去抽签的时候，每抽一支喂一粒谷，谷要半灌浆的。肖老倌第二天又到了我屋里，请我外公重新写了九支签。安安心心在我屋里呷了中饭，喝了一杯米酒，到了晚上就在老地方把摊子支起来了。

徐哥跟张满死尸带了两三个小弟，外加那两个夜宵摊子的老板，围起过来就等肖老倌来解冤家。

肖老倌把 108 个签在手上拍得啪啪响，拍了几下之后就口占说辞: 我这个灵雀子不一般，生在湖北武当山，老君炉前衔仙草，下到凡间解百难。两位老板，两位英雄，我这里出一个办法。我让灵雀子抽九个签，签上怎么写，大家怎么办，如何?

两边的人呢，其实经过昨天晚上一吵，也不太想动手了。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两个夜宵老板也是原来街办厂子的，效益不好，晚上出来搞个第二职业，赚点小钱，不想打大了。徐哥跟张满死尸也不愿意搞，毕竟那个年代还是有劳改的，当天晚上居委会的人就找了他们两个，要他们安分点。

讲起也是有味，那个年代居委会什么都管。所以，大家都说可以。张满死尸讲: 你的灵雀子怎么出的签，我们怎么搞。有一样要是不公平，莫怪我们翻脸，端了你碗，掐了你的鸟

肖老倌不想跟一个要死的人多费话，把灵雀子从笼子里放出来，手上一比，鸟居然一直站着不动，任凭边上人怎么拍，鸟都纹丝不动。这是一种手法，证明肖老倌的鸟是神鸟。肖老倌念念有词，喂了一粒谷给灵雀子，灵雀子就用嘴抽了一张签，连喂了九粒，连抽了九签，边上的人也不禁真的相信起这只鸟真的通灵。

肖老倌把剩下没抽的签全部翻过来，请大家看了，一看都是各色各样，并没异常，他就把灵雀子抽的前张签翻了开来，一看，真的是有水平。

只见前签是: 1、

更鼓罢， 2、渔夫收网转回家， 3、雨过天晴不需伞， 4、铁匠熄炉正喝茶， 5、樵夫担柴早下山， 6、飞蝶团团绕灯花， 7、院中秋千无人在， 8、油郎改行谋生涯。

这就是有名的不打啊。边上的人这下子都哎呀一声叫出来了，这灵雀子真的有灵啊，一百多个签，连抽九次，可以抽出不打来倒是看看，最后一张是什么?

肖老倌缓缓翻开了最后一张，从此，肖老倌，被街上的人尊称为肖大老倌。

最后一张签上只有四个字: 冷热，进出。这是什么意思啊?大家一头雾水，性急的张满死尸直接拍了桌子。肖老倌不紧不慢地讲: 一冷一热，同进同出。他又对着两个夜宵摊子的老板讲: 我看了你们两个人的相，一个是云中龙，另一个是

，比肩相合弟兄强，手足算来有两双。

确实，这两个人一个矮胖，另一个高瘦，一个近视，另一个少了一个大拇指。那真的是云中龙，林中虎。按现在的话讲，那怕真是卧龙凤雏。

不过在当时，敢出来混着做小生意的，一般也是这样有点先天不足的人，没办法，被生活逼着做的。我很钦佩他们，体现了湖南人身上这种不怕丑、不怕苦的精神。

两个人出摊，都想抢个头排，不如摆在一起，两个灶台，一个做凉拌菜，一个做炒菜，一个人去给客人点菜，可以点两家菜，算钱的时候一起出就是。这就是一冷一热，同进同出。这不是我讲的，这是灵雀子抽的，你们只讲我的签公平不公平，我的灵雀子对不对吧。肖老倌喝了口茶，缓缓说道。

肖老倌原来是造纸厂的业务员，脑壳真的灵活。现在一条街上的店子互相推对方的菜的事很普遍了，那个时候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解释，两个老板想了一下，居然还提出了每周各自分开休息一天，休息的时候营业额对半的想法。好吧，很长一段时间里河西名声在外的兄弟夜宵就是这样诞生的。

两边人这天也是开了眼界，看到了灵雀子的本事，同时又听肖老倌的签文重新做了生意的安排，可谓各有所得。徐哥微微一笑，安排人去买了一对湘泉酒、一条软白沙给肖老倌，哦，不，现在是肖大老倌了。张满死尸有点嗦皮，看徐哥买了，自己就不出手了，只是点点头准备走。

肖大老倌先谢过了徐哥的烟酒，然后从手上退了一串珠子给他，告诉他戴在手上，保个平安。然后看了一眼张满死尸，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 对他讲: 你不要走，我有几句话送给你，算得对，你一个月后送 33 块 3 毛 3 来, 你送也好，你屋里人送也好。算不对, 我分文不取。

张满死尸也是有点兴致，准备伸手给肖大老倌看，肖老倌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其实肖大老倌是不想碰他的手，碰了嫌晦气。

肖大老倌讲: 你家宅不和，兄弟不睦, 你晚上痰多，早上口里发苦, 你是黄连命。送你一句话: 过河渡水莫抢先，扯皮打架莫拢边。过了这一关, 还有三十年好过。我讲完了，就这样。

张满死尸面无表情地走了。

半个月之后, 张满死尸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去新宁参加自己老表的结婚酒。到了之后，他骑了表弟的南方闹药（南方牌摩托车, 以打不着火出名）去一起接亲。结果听说接新娘的路上有人要喜烟，堵了路, 张满死尸头一个冲上去就跟人家搞起来了，也不管是不是自己老表的好日子。所以讲这人就是命里该绝，他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壳上，扑倒在地上，眼前一黑之前，看到路上的路牌上写着: 一渡水。

就这样, 他挂了。

肖大老倌收到张满死尸妈妈送来的 33 块 3 毛 3 的钱的时候，也感叹了一声: 我尽力了, 要他过河渡水莫抢先啊……

我外公问他: 何解不跟人家讲透一点，兴许有救。肖大老倌讲: 天要收他，我没办法, 如果有人造化大，天都收不去，比如上个月我看的那个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