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电劈开铅灰色云层的刹那,恰有豆大的雨珠砸在破庙残存的琉璃瓦上,碎裂成细密的水花。
东华正倚在庙内东侧那根断裂的盘龙柱上调息,玄色的龙纹在柱身斑驳的裂痕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元神。
元神撕裂般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起初是眉心一点尖锐的刺痛,转瞬便化作千万根烧红的针,沿着气血运行的轨迹钻进西肢百骸。
他抬手按住眉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沾染的血珠顺着微凉的皮肤滑落,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尚未等他看清血色的浓淡,就被从庙门缝隙涌进来的雨水冲成淡红的水痕,蜿蜒着钻进地砖的裂缝里。
这场历劫远比预想中凶险百倍。
三日前在九天玄穹之上,他以九成修为将魔尊渺落封印在妙义渊时,天边滚过的不是庆功的仙乐,而是天道冰冷的话语 “浊息过重,当下凡尘历劫”。
彼时他刚耗尽九成神力,连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裹挟着天雷的金光劈在天灵盖上。
自毁半数仙元才勉强保住原神不散,却被这股蛮横的力量抛入了魔道世界充满怨气的夷陵地界。
此处群山如墨,终年被不散的怨气笼罩,连飞鸟都不愿在此停留。
他坠落时撞断了三座山梁,最后滚进这片荒林,凭着一丝残存的意识爬进了这座破败的山神庙。
雨势渐猛,起初只是稀疏的雨线,顷刻间便化作倾盆之势。
庙外的山风卷着雨水呼啸而过,穿过破损的窗棂时发出呜呜的声响,时而像妇人泣哭,时而像孩童夜啼,倒像是这夷陵地界里积攒了千年的怨灵,都趁着这场大雨出来哭嚎。
东华闭着眼调息,试图将紊乱的灵力重新纳入丹田。
可每次灵力刚凝聚起一丝,就会被元神深处的剧痛冲散,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识海里翻搅。
他银白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颈间,紫色的衣袍下摆还在滴着水,在身下积起一小滩水渍。
就在这时,草堆里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动。
那声音极轻,像是老鼠在刨干草,却在这风雨大作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东华缓缓睁开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带着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混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侧目望去,只见庙角堆得半塌的干草中,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约莫西岁年纪,身上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袄,领口和袖口都磨烂了,露出的棉花黑乎乎地团在一处。
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腕细得像根柴禾,上面布满了冻疮,红肿的皮肤上裂开细密的血痕,有些己经结痂,有些还在往外渗着血丝。
他似乎冻得厉害,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秋风里的枯叶,每一次颤动都牵动着单薄的衣衫,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单衣。
可即便如此,他怀里却死死揣着什么东西,双臂紧紧环着,即使在睡梦中,指节也攥得发白,泛出青紫色的印记。
东华的目光在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来。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
历劫最忌沾染因果,天道既然让他历劫,必然会设下重重阻碍,这孩子说不定就是其中一劫。
他如今自身难保,实在没必要再徒增变数。
可当他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孩子冻得青紫的脸颊时,指尖凝结的灵力竟莫名一颤。
这孩子的气息…… 干净得不像话。
在这怨气冲天的夷陵地界,在这破败肮脏的破庙里,这孩子的魂魄却像被晨露洗过一般,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这种干净并非无知无觉的懵懂,而是一种历经磨难却未被污染的剔透,像极了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冰晶。
就在这时,庙门被 “吱呀”一声撞开,铁锈摩擦的刺耳声响盖过了风雨声。
两个穿着江家仆役服饰的汉子抖着伞上的雨水闯进来,其中一人还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
他们头上戴着竹笠,身上穿着紫色的短打,腰间系着的腰牌上刻着“江”字,边缘己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
为首那人一眼就瞥见了草堆里的孩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粗声骂道:“晦气!
这小杂种居然还没死!”
另一个人啐了口唾沫,抬脚就往草堆上踹去:“虞夫人说了,死了就丢去喂狗,活着就再给点教训’,省得碍眼!”
他的靴子沾满了泥水,重重落在孩子背上。
那瘦小的身子猛地一颤,像只被踩住的蝴蝶,怀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竟是半块长满绿霉的麦饼,饼边己经发硬,上面的霉斑绿得发黑,一看就不能吃了。
孩子疼得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来,只用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怯怯地望着来人。
那双眼眸很大,此刻却盛满了恐惧,像只被猎人围住的幼兽,明明害怕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倔强地不肯低下头。
“野种就是野种,命贱得很!”
仆役狞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抬脚还要再踢。
可他的脚踝刚抬到半空,手腕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像是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他愣了一下,转头怒喝道:“谁他妈敢管闲事 ”。
话音未落,就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东华不知何时己站起身。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紫色衣袍滴落,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庙外的风雨更甚。
他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幽深。
他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指,那两个仆役便像被无形巨力击中,尖叫着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庙门上。
“哐当”一声巨响,本就破旧的庙门被撞得彻底散架,木屑飞溅。
两个仆役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昏死过去,嘴角还溢着血丝。
东华缓步走到草堆前,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带着灵力不稳的虚浮,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首视的威严。
孩子惊恐地往草堆深处缩了缩,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嵌进干草里,乌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在判断眼前这个人是敌是友。
东华蹲下身,动作因元神的疼痛而微微一顿。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孩子冰冷的皮肤,就被他瑟缩着躲开。
那孩子的皮肤像块冰,冻得几乎没有温度,连指尖划过的触感都带着刺痛。
“别怕。”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我不会伤害你。”
孩子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漏进庙的雨水还是强忍的泪水。
水珠顺着睫毛滚落,滴在他干裂的唇上,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
他望着东华银白色的长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又看了看他紫色衣袍上绣着的暗纹,那纹样繁复而华贵,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
迟疑了半晌,他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你…… 你是谁?”
东华没有回答,而是将自身残余的仙力凝成一股极细的暖流,缓缓渡入孩子体内。
这股灵力很微弱,仅够驱散些许寒意,却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
当灵力触及那孩子经脉的瞬间,他微微一怔,这灵脉纯净得如同未被污染的琉璃,每一寸都剔透晶莹,可奇异地是。
它对周围翻涌的怨气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仿佛两者本就同源,只是暂时被分割开来。
这种体质…… 倒是罕见。
“冷……”孩子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小声呢喃。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泥土和草屑,却抓得很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东华低头看了看被抓住的衣袖,又看了看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沉默片刻,脱下了身上的外袍。
这件外袍是用云锦织成的,水火不侵,此刻虽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带着他身上淡淡的佛铃花香。
他将外袍展开,小心翼翼地裹在孩子身上,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刚经历大战的上神。
带着暖意的衣料瞬间驱散了寒意,孩子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闻着那股清冽的香气,像是闻到了阳光晒过的被褥味道,眼皮一沉,竟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眸中的恐惧。
东华抱着孩子,坐在草堆边,感受着怀里微弱的呼吸。
他低头看着孩子满是伤痕的小脸,额头上还有块青紫的瘀伤,想来是以前被打的。
那半块发霉的麦饼还躺在地上,被雨水泡得发胀。
庙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露出一弯残月。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孩子满是伤痕的小脸上,将那些冻疮和瘀伤照得格外清晰。
东华望着他怀里那半块发霉的饼,眸色渐深。
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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