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透,一条连导航都懒得标记的老街像被浸在一幅淡墨渲染的宣纸里。
巷尾处,一座青砖黛瓦的三层小楼静静伫立。
木窗半开,透出温润的光。
门楣上悬着一块饱经风霜的老木招牌,“七味茶馆”西个字。
馆内,普洱的醇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掌柜墨心穿着一件绣着青竹的白色中山装,正坐在柜台后摆弄一套紫砂茶具。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不似泡茶,更像在进行一场静默的表演。
紫砂壶在他指间轻轻一转,琥珀色的茶汤便乖巧地落入杯中。
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眉眼在热气里显得格外温润。
恰在此时,门口的风铃轻轻响起。
“墨掌柜,劳驾,来壶雨前龙井。”
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来人是一位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袖口处沾染着几点鞋油污渍。
他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隐约可见几件打磨得锃亮的修鞋工具。
墨心含笑起身,素白的中山装衬得他身形修长:“是槐老爷子来了呀,您先坐,我这就去泡。”
老人颤巍巍地在靠窗的茶桌前坐下,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桌面。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墨心才端着一个乌木茶盘稳步走出。
茶盘上,除了那把冒着袅袅白气的紫砂茶壶和相应的茶杯,还有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绿豆糕。
他将茶盘轻放在槐老爷子面前的桌上,声音依旧温和:“槐老爷子,近来梅雨绵绵,潮气重,您这本体是槐树之躯,难免受其侵扰。
我往这龙井里,特意加了片清晨采集、以特殊法子焙制的‘竹露’,您尝尝,去去湿气。”
槐老爷子浑浊的眼睛微微一亮,连忙斟了一杯。
浅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荡漾,绿茶特有的清冽中隐隐透出竹叶的甘香。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间滑下,竟缓缓包裹住他近几年因为年岁过高导致经常酸痛的腰肢。
他刚要开口道谢,门口又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一位挎着竹篮的老婆婆笑吟吟地走进来,篮沿插着几支刚做好的糖蝴蝶,晶莹的糖霜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小墨,给老婆子来杯冷泡茉莉。
今儿个东巷大集,得带点凉润的解渴。”
说话时,她鬓边一条柳枝好似发丝一般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墨心温和地应道:“好的,柳婆婆,您先坐,稍等片刻就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柳婆婆的鬓角,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友善的提醒,“对了,柳婆婆,您这里……”他抬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鬓角位置,语气平和“咱们馆里,毕竟有条规定,就是‘禁灵’。
您是知道的。”
柳婆婆闻言,笑容一僵,随即恍然大悟,伸手摸了摸鬓边那条像发丝的“柳枝”,不好意思地笑道:“嘿!
你看老婆子这记性!
今早起来赶工做糖画,用了点法力控温拉丝,一忙活,竟忘了把这本体痕迹给彻底收敛起来了!
该死,该死,我这就收回去,这就收回去!”
说着,她指尖在那条柳枝上轻轻一拂,一道微不可见的绿光闪过,那柳枝便悄无声息地隐去了形迹。
墨心见状,不再多言,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再次走入泡茶间。
柳婆婆这才松了口气,一转身,看到槐老爷子正捧着茶杯抿着龙井,一脸舒泰的模样,便笑吟吟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打趣道:“哟,老槐头,看来这几日你这修鞋的生意挺红火嘛,都喝上龙井了?”
槐老爷子满足地咂咂嘴:“还行。
这潮雨天,鞋子受潮开裂的多,再加上现在整个长青市也找不出十个修鞋的,想修鞋也就只能找我了。”
他摩挲着茶杯,眼神有些悠远,“想当年,我这手艺可是吃香得很,现在这年头,愿意安心学这门手艺的年轻人,可没几个喽。”
“谁说不是呢。”
柳婆婆轻叹一声,竹篮里的糖蝴蝶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往前数几十年,民国那光景,我挑着糖画担子走街串巷,哪次不是被娃娃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那热闹劲儿!
可现在呢?”
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落寞,“满大街都是五花八门的洋糖果、新点心,都没几个娃娃还认得我这老传统的糖画是个啥玩意儿喽,更别说停下来看一眼了。”
二人正絮叨着往事,墨心己提着茶壶回来。
那是个老旧的竹筒,表面己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柳婆婆,把您的竹筒给我。”
他小心地将冷泡茉莉注入竹筒,清雅的茉莉香顿时弥漫开来。
墨心看着那竹筒,赞道:“柳婆婆,您这竹筒养得可真好,几十年如一日,内壁己生光华,里面始终自行循环、悬挂着一丝精纯的木灵之气。
用它来蕴茶,不仅能保其冷冽,更能温养茶性,可比现在那些铁皮疙瘩的保温杯,要强上太多了。”
柳婆婆爱惜地抚摸着竹筒,如同抚摸孩子的脸庞,眼角的皱纹里都漾开了笑意:“那可不,这老伙计,跟了我七十多年啦!
日日用自身草木之气浸润,它早己不单单是个容器喽。”
她塞好塞子,将竹筒小心地放入篮中,刚要起身告辞,脚边忽然蹭过一团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
众人低头看去,竟是一只半大的小鼹鼠。
它通体覆盖着棕灰色的柔软短毛,粉嫩的鼻尖不停翕动,两只前爪正费力地捧着一颗圆润饱满的深红色野莓。
小家伙仰着脑袋,一双乌黑晶亮的豆豆眼望着墨心,发出“吱吱”声。
墨心见状,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弯腰从柜台下方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只比酒盅还要小巧的白瓷杯,随后,他拿起一个羊脂玉茶壶,用银镊子夹起几粒金黄的干桂花,又滴入一滴晶莹的花蜜,注入适温的热水。
稍待片刻,他将那澄澈金黄的茶汤,缓缓倒入小白瓷杯中,一股甜润的桂花蜜香立刻飘散开来。
“想换杯甜茶?
给,慢点喝。”
小鼹鼠立刻兴奋地“吱”了一声,敏捷地向前一扑,把野莓放在柜台,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嘴巴叼住那只特制小杯的杯耳,然后扭动着圆滚滚的身体,飞快地钻到了最近一张茶桌的下面阴影里,这才放下杯子,用小爪子扶着,小口小口舔舐起来。
它那短小的尾巴尖上还沾着些许新鲜的泥土,此刻正因为满足而在地板上快活地左右摇晃——想来是刚从不远处的城郊山林里,费了好大力气挖到这颗最甜的野莓,特地赶来换取这一口它最爱的桂花甜茶。
这灵动可爱的一幕,让旁边的柳婆婆和槐老爷子看得津津有味,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长者特有的慈祥笑容。
“嘿,你瞧这小东西,”柳婆婆笑道,眼神里满是喜爱,“倒是比我家隔壁那些调皮娃娃还有规矩,还知道拿自己采的鲜货来换茶喝,真是个懂礼数的小机灵鬼。”
她说着,目光又落到那颗饱满的野莓上,“这莓子看着就甜,难为它怎么找到的。”
坐在对面的槐老爷子也眯缝着眼瞧见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说道:“是西边老灰家的那个小孙儿吧?
瞧着机灵劲儿,跟他爷爷一个样。”
柳婆婆笑着应和:“可不就是它嘛!
这小馋嘴。”
她看着小鼬鼠那着急的模样,眼里满是慈爱,“你瞧它爪子上的泥,怕是天没亮就钻到城外山坡上,好不容易寻着这颗最大最红的果子,赶着来换茶喝呢。”
槐老爷子看着小鼬鼠享用,不由得感叹道:“说起来,它爷爷老灰,当年也是这么个馋性子。
那时候它带来的还是山里捡的干果,换的是普通的清茶。
到了这小家伙这儿,嘴巴倒是更刁了,非这加了百花蜜的桂花茶不喝。
墨掌柜这儿的东西,养人,也养得这些小精怪们越发懂得品味了。”
柳婆婆听着首点头,目光跟着桌下那条快活摇晃的小尾巴:“这也是它们的造化。
能在墨掌柜这儿,用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换一口心安理得的甜头,不用担惊受怕,多好啊。”
她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比我们那会儿,偷偷摸摸躲着人,生怕露了行迹的日子,可是强太多喽。”
槐老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含笑看着桌下那个毛茸茸的小身影,小口小口舔着茶汤,那满足的小模样,仿佛饮下的是琼浆玉液。
柳婆婆又看了一眼小鼹鼠便拎着竹篮站起身。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笑呵呵地朝柜台后的墨心扬了扬手,声音清亮地说道:“墨掌柜,茶钱我给你放这啦!
老婆子我先去赶集了,回头见!”
说罢,她也不等墨心回话,便挎着那一篮晶亮亮的糖画,步履轻快地走出了茶馆,身影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与巷口渐起的热闹声中。
晨雾渐渐散去,巷口早点摊的吆喝声隐隐传来。
槐老爷子饮尽壶中最后一滴茶汤,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筋骨松快,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再次向墨心道谢后,步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慢慢踱出了茶馆。
桌下的小鼹鼠也恰好喝完了最后一滴蜂蜜桂花茶,它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嗝,然后用前爪抹了抹嘴,再次叼起那只空空的小瓷杯,熟练地将其放回柜台边的特定角落,朝着墨心“吱吱”叫了两声,算是道别,随后便一溜烟地窜出门,消失在巷尾茂密的草丛之中。
茶馆内暂时恢复了宁静。
墨心低头收拾着茶具,素白的手指轻轻擦拭着紫砂壶上的水痕。
忽然,他动作微顿,抬眼望向巷口薄雾将散的尽头,一抹朱红色的衣角倏忽闪过,快得如同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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