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山神庙蜷缩在官道旁的土坡上,庙墙早己斑驳褪色,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
屋顶瓦片残碎,几束惨淡的天光漏下,密密麻麻挤在殿内的人群。
永州城破,流民无数。
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里只剩下逃命的仓惶和茫然的疲惫。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男人女人低沉的哀叹啜泣,混杂着汗臭、霉味和血腥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发酵,闷得人喘不过气。
沈清崖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将自己尽可能融入神台投下的阴影里。
他十二岁,身量比同龄人还要瘦小些,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单衣,赤着脚,脚上满是黑泥和干涸的血口子。
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像孩童,倒像雪原上蛰伏的孤狼。
冷静、警惕,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洞察。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沉浸在自身的悲苦里,目光如同精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庙里每一个能看见的人。
那个抱着包袱瑟瑟发抖的富态商人,手指上的玉扳指己经被他偷偷转到了内侧,可惜鼓囊的腰腹还是出卖了他。
那边几个眼神飘忽的汉子,腰后鼓出一块,分明藏着短刃,他们交换眼神的频率太高,像是在谋划着什么。
还有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壮年男子腿还受了伤,用破布条草草缠着,脓血渗了出来。
他们是这庙里最鲜美的“肥羊”,一旦乱起,首当其冲。
他在评估,计算,寻找任何可能利用的缝隙,或者需要远离的危险。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神像后方,他原本所属的那个小乞丐团伙的聚集处传来。
声音很低,但沈清崖的耳朵捕捉到了。
他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调整了下姿势,将耳朵贴近身后墙壁的一道裂缝。
这庙他待了许多年,早己摸清每一处可以藏身和窃听的地方。
“……王婆子,你莫要糊弄俺!
就这个品相,这个年纪,才十两银子?”
是“黑疤”沙哑而贪婪的声音。
“哎哟,我的黑疤爷哟!”
一个尖细的女声,带着市侩的圆滑,“兵荒马乱的,路上多不太平呐!
运到地头也要打点,还要教他规矩,这哪一样不要钱?
十两,顶破天了!
要不是看他这张脸还凑合,五两我都嫌多!”
沈清崖的心猛地一沉。
王婆子,是这附近有名的牙婆,专做下九流的生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尽管污秽,但轮廓依稀可见清秀。
“放你娘的屁!”
黑疤啐了一口,“老子养了他五年!
五年前雪地里捡回来差点冻死的崽儿,好不容易拉扯大!
你看看那眉眼,那皮子,稍微洗干净点,送到扬州的‘漱玉馆’,转手就是几百两!
十两?
你打发叫花子呢!”
“现在不就是在打发叫花子么?”
王婆子嗤笑,“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能不能活着到扬州都两说。
十两现银,够你潇洒好些日子了。
不成拉倒,老娘还不愿意担这风险呢!”
沉默了片刻。
沈清崖能听到黑疤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在权衡。
“十五两!”
黑疤咬牙,“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而且,今晚就要带走!
这小子精得跟鬼似的,夜长梦多。”
“成!
十五两就十五两!”
王婆子似乎怕他反悔,立刻应下,“天黑透了,我来领人。
你给他喂点‘安神汤’,别让他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放心,跑不了他。”
脚步声响起,两人似乎达成了交易,各自散开。
沈清崖缓缓收回贴在墙上的耳朵,身体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表面不动声色,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沉静地望着庙门口的方向。
那里,更多的流民正惶恐不安地涌入。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擂动。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几乎要冻僵他的血液。
青楼。
小倌。
十五两银子。
安神汤。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他想起三年前,团伙里一个长得同样不错的少年,被黑疤用半块饼子骗走,说是送去大户人家当书童。
后来他在另一个城镇的暗巷口,见过那个少年一眼,涂脂抹粉,穿着艳俗的绸衫,被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搂着,眼神空洞。
当时黑疤拍着他的头,阴恻恻地笑:“看清楚没?
不听话,这就是下场。”
他一首很“听话”,努力乞讨,偶尔偷窃,将大部分所得上交,像一条驯服的狗。
因为他知道,在黑疤这种地头蛇手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反抗的代价就是被打断腿扔在乱葬岗喂野狗。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趁乱跟着流民走,远离黑疤熟悉的势力范围,再找机会悄无声息地溜走。
可现在,等不及了。
就在今晚。
必须立刻逃离。
求生的本能驱散了那瞬间的恐惧。
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硬拼?
不可能。
黑疤心狠手辣,身边还有几个忠心的打手。
自己这瘦小的身板,不够人家一拳打的。
呼救?
这满庙的流民,谁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乞丐,去得罪地头蛇?
说不定还会被黑疤倒打一耙,届时更是死路一条。
唯一的生路,就在这混乱的人群中。
必须找到一个“盾牌”,一个足够强大,又能被自己掌控的“盾牌”。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喧闹拥挤的大殿,这一次,带着更明确的目的。
不是那些拖家带口,自身难保的家庭。
不是那些眼神狡诈,一看就心怀鬼胎的独行客。
也不是那些怯懦软弱,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可怜人。
他要找一个,有力气,有基本的良知,而且,最好是独自一人的人。
时间不多了。
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被地平线吞噬,庙内的光线愈发昏暗。
黑暗,是罪恶最好的掩护。
沈清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狐,收敛了所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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