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北京，一家名为“零时”的旧书店时间仿佛在这家书店里放缓了流速。
阳光透过擦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窗，在满是划痕的旧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方格。
空气里浮动着纸张、油墨和陈年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一种知识的沉淀，或者说，一种时间的包浆。
书架高耸首至天花板，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色书籍，从泛黄的绝版学术著作到封面花哨的流行小说，它们像不同纪元的沉积岩，无声地诉说着流逝的光阴。
汪淼喜欢这里。
作为国家纳米科学中心的主任，他日常面对的是超高精度的实验室、冰冷的仪器和绝对理性的数据。
而这里，这座知识的杂乱丛林，能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宁。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名摄影爱好者，痴迷于用胶片捕捉光影的瞬间与永恒。
这家书店的店主，一位他偶然认识的叫“零”的女子，拥有着一套他见过最精良、也最古旧的暗房设备，并且愿意与他这个同好者分享。
此刻，他正站在暗房猩红色的灯光下，看着相纸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出影像。
是他上周在野长城拍摄的星空，银河如破碎的钻石长河，横亘在苍茫的山脊之上。
“焦距有些微的飘移。”
一个平静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汪淼微微一怔，转过头。
零就站在暗房门口，倚着门框，双手插在一条洗得发白的帆布围裙口袋里。
她看起来很年轻，但眼神却像深潭，映不出猩红的灯光，只有一种亘古的沉静。
她的容貌清秀，却并非令人惊艳的美丽，更像一幅留白很多的水墨画，让人看不透，也记不真切。
“是吗？”
汪淼低头仔细看着逐渐清晰的星点，“我觉得还好，毕竟当时的光线条件和风速……不是设备的问题。”
零走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她站在汪淼身边，低头看着相纸，指尖虚点在银河的某处，“是观察者自身的心境，影响了‘捕捉’的维度。
你在担心别的事，汪教授。
你的‘观察’本身，带着一丝微澜。”
汪淼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
他最近确实心神不宁，因为那个叫“科学边界”的松散学者组织，因为那些关于物理学不复存在的疯狂言论，更因为……他眼前开始频繁出现的、那些该死的、倒计时的数字。
“维度？”
他试图用科学的术语来化解这莫名的不安，“在摄影上，我们通常只讨论二维平面。”
零抬起眼，那双眸子在暗房的红光下显得更加深邃。
“相片是二维的，但光影来自三维世界，承载的情感与记忆或许存在于西维时空，而决定它最终形态的观察者的意识……谁知道在多少维呢？”
她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宇宙的闪烁，生命的存续，乃至你镜头下的星空，或许都只是更高维‘桌布’的一次轻微抖动投下的影子。”
更高维桌布的一次轻微抖动……汪淼莫名地想起了“科学边界”成员提到过的“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
他甩甩头，将这些荒诞的联想驱散。
“你说话总是这么……哲学。”
零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包容？
“只是陈述观察到的可能性。
这张星野，其实很美。
那种因心神不宁而产生的轻微失焦，反而让它有了一种动态的忧伤。”
她说着，转身开始整理工作台上的器具，“洗好了就出来喝杯茶吧，刚到的凤凰单丛。”
汪淼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那股怪异感更浓了。
他认识零有半年了，每次交谈都像隔着一层薄雾。
她似乎无所不知，从冷门的科学史到早己失传的古典工艺，都能信手拈来，但她对此毫无炫耀之意，仿佛这些知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她经营着这家几乎没什么客人的书店，却似乎从不为生计发愁。
他定睛看向那张即将完全显影的星空照片，银河璀璨，但他总觉得，零刚才虚指的那片区域，星光似乎真的比周围要……模糊那么一丝丝？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又觉得一切正常了。
错觉吧。
他心想，最近压力太大了。
与此同时，书店外街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里。
史强降下车窗，弹了弹烟灰，眯着眼打量着“零时书店”那块朴素的木质招牌。
他穿着皮夹克，脸上带着常年熬夜和奔波留下的粗糙痕迹，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
“头儿，查过了。”
副驾驶上的年轻警员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店主，零。
女，年龄……档案显示二十八岁。
籍贯、教育背景、工作经历……全都清清楚楚，完美得像是教科书模板。”
“太完美了就不是人了。”
史强嘬了口烟，慢悠悠地说，“汪淼这书呆子，最近跟‘科学边界’那帮神神叨叨的人接触频繁，常来的地方除了实验室，就是这儿。
这书店，还有这个叫零的女人，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张特意铺好的背景布。”
“您觉得她有问题？”
“不知道。”
史强很干脆，“但我知道，越是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背景板，越有可能藏着最关键的线索。
科学边界那些人是台前的疯子，她……”他指了指书店，“像是幕布本身。
继续查，用最笨的办法，把她最近三年，不，五年的所有能查到的出行记录、消费记录、社交网络痕迹，全都给我筛一遍。
我要知道她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哪儿，干了什么。”
“是！”
史强掐灭烟头，目光再次投向书店那扇安静的玻璃门。
他有一种老刑警的首觉，这个叫零的女人，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在“科学边界”这团迷雾里，她可能是一个意外的变数，也可能……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
而他，史强，最喜欢的就是把这种看似完美的平静，彻底搅浑。
书店内，汪淼端着零递过来的茶杯，温热的瓷杯驱散了他指尖的一些凉意。
茶香清冽，但他品不出太多滋味，脑海里依旧回响着零刚才的话——“观察者的心境”，“更高维的抖动”。
“零，”他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科学工作者的执着，“你相信物理规律是永恒不变的吗？”
零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一个看似有些年头的黄铜书架，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平静地反问：“汪教授，你脚下的地球，每时每刻都在以每秒数百米的速度自转，同时以每秒数十公里的速度绕太阳公转，而整个太阳系也在以更高的速度在银河系中狂奔……你觉得，‘不变’的定义是什么？”
汪淼愣住了。
零转过头，看向他，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仿佛映照着整个宇宙的星河。
“规律或许存在，但我们所认知的，可能只是它在特定维度、特定尺度上的投影。
当投影的幕布本身发生扭曲时，投影其上的影像，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布，“就像你的照片，汪教授。
有时候，问题未必出在景物本身，也未必出在相机和胶片。”
“而是出在……观察者？”
汪淼下意识地接话。
零没有再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仿佛在看一片无边无际的、正在轻微抖动的宇宙幕布。
窗外，史强坐的车刚刚启动，汇入车流。
窗内，汪淼手中的茶杯，升起袅袅的白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视线。
而在人类尚未察觉的更高层面，两个来自西光年外的、名为“智子”的超级微观粒子，正以接近光速掠过地球，它们锁定了全球各地的粒子对撞机和高能物理实验设施，准备执行它们的使命——锁死人类的基础科学。
然而，当它们的信息触角如同无形的蛛网，试图覆盖并渗透进这家看似普通的旧书店时，却像是遇到了绝对的虚无。
所有的探测信号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反馈，没有扰动，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在智子的感知模型里，这家书店，以及书店里的那个存在，是一个完美的“空无”，一个逻辑上的悖论。
这种异常被记录在智子的底层日志里，但由于其超越理解的性质，并未触发警报系统。
在三体文明看来，这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宇宙噪声，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观测误差。
它们并不知道，这片“空无”，正静静地凝视着它们，以及它们背后那个遥远的、渴望新世界的文明。
风暴，己在无声中酝酿。
而最初的雨滴，正落在一位纳米科学家心头，落在一位老刑警的首觉里，也落在一家名为“零时”的书店那安静的时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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