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压城，天际如熬沸的锅，连蝼蚁都难得喘息。
李二狗一边蹲在荒道旁搓着破烂行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这年月人都快跟癞皮狗一样，活着谁还在乎身上长没长毛？”
他原本只贪一口热汤，如今倒成阶下流民。
瘦猴一般的身影隐藏在道路废墟之侧，不远处几具枯骨仿佛前车之鉴。
午后的光，如同饥饿，连影子都变得尖刻。
肚子咕噜噜叫，他拍拍瘪肚，撇嘴道：“苦也苦究极了，饿得连心眼都快省了。”
大路那头踉跄来一条瘸腿——王瘸子，拄着根残破枪杆，气息里满是铁锈和旧血的味。
他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要咬牙哼一声，像随时会摊在地上。
李二狗瞅见，眼珠一转，嘴先比脑子快：“哟，这不是瘸王爷吗？
午膳可带了咸肉，这年头连盐都能换命了。”
王瘸子一瞪眼，满脸褶子里挤出一串咧咧的笑：“嘴皮子倒是油，狗剩你还真活下来了？”
“活着好作死。”
李二狗学猫挠头，笑出牙花子，“老天看我命大，怕饿死没趣，再赏我一场热闹看着。”
王瘸子索性也瘫坐旁边，掏出一枚干巴巴的饼，咬下一角，嘎吱作响。
他盯着面前的路，余光却不时瞟向李二狗——这是乱世，谁也不会傻得完全信任旁人。
可李二狗这种人，光靠碎嘴皮子，似乎活得比许多板着脸的官老爷还适应。
一阵黄尘里，有书声起。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呸，狗屁！”
赵元宝抱着破旧竹简踱来，他一身薄衫，瘦得连肋骨都显出来。
脸上抹着泥巴，眉宇间尽是斜气，似笑非笑望着二狗与王瘸子。
“原来是掉了榜的元宝兄！
怎么，不吟诗改评粮价了？”
李二狗忍不住打趣。
赵元宝冷哼，把竹简随手一扔，蹲下揪了揪自家的袖口：“经书能当饭吃？
这年头，狗肉都能供奉祖宗。
诸位，我有一策，大家拼拼命，说不定明儿还有汤喝。”
王瘸子咬饼嘎吱作响，也不搭腔。
李二狗却来了精神，凑过去：“啥计谋？
要是要我去偷官粮，我先声明，我这身板只够翻墙，不够背米。”
“有米给你偷算我输。”
赵元宝指了指土坡，“前头三里，丧家狗长龙聚着，听说今晚要分粮，咱们要不……”话还没说完，一只碎花鞋从灌木丛里飞出。
“都给我闭嘴！”
金花怒气冲冲地现身，怀里还搂着瘦小的孩子，满脸风尘，眼角的泪痕还没擦干。
她一只手提着露过布边的裙子，另一只则紧紧护着孩子。
金花原是青楼艳名见长的“金巧巧”，如今什么倚翠偎红、勾栏灯影，全化作眼下几块补丁。
“吵死人了！
你们几个死皮赖脸的活鬼，没看见有人要歇息？”
金花将孩子往后一拢，瞪着众人，眼中虽有厉色，可语气里分明夹着三分焦急与两分倔强。
李二狗不怕死地摊开双手，衬着一脸憨笑：“姐姐骂得好，您不骂，我还以为鬼门关天黑卖饼子了。”
王瘸子见状，咧了咧嘴，“这小娃子是你捡的？
乱世捡娃就跟捡石头一样，丢了也没人问。”
金花一口气没喘匀，只是捏紧了手臂上的孩子，声音里竟带点发颤，“横竖是条命，既然碰到了，谁忍心扔下？
你们几个要走就走，可别吓坏他。”
孩子有点怕生，缩在金花身后，时不时往外瞄。
李二狗见状，忽然学起鸡叫，逗得孩子抿嘴偷笑，金花也忍不住嘴角一翘，却又别过头假装没看见。
人群气氛刚缓两分，荒草荡上忽然摇出个人影。
陈六叔踱着步子，袖口油渍斑斑，手上还捏着一只缺了半边的铜钱。
他老眼昏花，眼珠却鬼得出奇亮。
“小二狗，小瘸子，你们这点家底儿，在这年头顶多够买一壶凉开水。”
他一边往李二狗手心里塞了块冷馒头，一边压低嗓音，“前村三户人家昨儿全去了，夜里听说鬼哭狼嚎，可没人敢细看。
咱们要走，趁今晚天黑前动身。”
李二狗闻言，吞了口口水：“六叔，这都是荒滩，走哪不是送命？”
陈六叔挤挤眼，低声道：“正因为是荒滩，才没人盘查；留着不走，指不定哪家的兵、哪镇的匪，瞪你一眼就收税去了。”
赵元宝撇嘴冷笑：“既然走，路上分我点汤喝，我背书给你们听。”
王瘸子拍了拍木腿，深吸口气：“走也成，但谁要是赖着蹭吃蹭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阵寒风掠过，天色渐暗。
众人的影子斗在一起，像一堆倒霉的乌鸦。
金花低头理了理孩子的衣衫，咬着嘴唇没作声。
陈六叔看了大家一圈，只用眼神说话：人在乱世，谁不是一粒尘埃？
末了，李二狗总结般叹了口气，“能混口饭吃的，都是命硬的，把命丢了，还能剩啥？”
队伍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组成了，前路未卜。
黄昏下几抹微光闪着，映在荒路上每个人的脸上，乍一看像是泥巴里的金粒儿，渺小却固执。
队伍慢慢溶进夜色，每个人或许都曾做过大梦，如今只剩肩膀上的负担诚实可感。
草芥也罢，泥沙也罢，他们在乱世的开篇里，蹒跚却坚定地朝未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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