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何时亮了。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苏城，昨夜的雨水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积成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破碎的天空。
江府那两扇曾经象征著无上荣耀与地位的朱漆大门，此刻交叉贴着巨大的、盖着猩红官印的封条，像两道狰狞的伤疤。
府内的人，是在天亮后被允许带着极少随身物品，被“请”出来的。
江念婉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神智恍惚的母亲，身后跟着几个忠心耿耿、同样面带惶惑的老仆和丫鬟锦儿。
她们手里只提着几个匆忙收拾的简单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微薄的私己钱。
站在冰冷的石阶上，回望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熟悉又陌生的宅邸，江念婉只觉得一阵眩晕。
一夜之间，家，没了。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锦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声问道。
江念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父亲不在，母亲病倒，她就是主心骨。
“先去……先去城南的老宅。”
她记得家里在城南还有一处早年置下的、许久无人居住的小院，虽破败，但至少能暂时遮风挡雨。
她试图去寻找那些昨日还热情洋溢的“世交”、“亲友”。
她先去了最近的一位表亲家，开门的仆人认得她，却面露难色，只说主人不在。
她站在门外，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表叔压低声音的呵斥：“快关门！
沾上她，就是沾上通敌的罪名！
你想全家跟着倒霉吗？”
她又去了一家与父亲交好的商行，掌柜的倒是见了她，却只唉声叹气，塞给她几块大洋，连连作揖：“江小姐，不是小的不念旧情，实在是……赵局长亲自下的令，谁要是接济你们，就是同党啊！
您行行好，别为难小老儿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往日里的巴结奉承，变成了如今的避之不及。
那些曾经的信誓旦旦，在权力的铁拳和莫须有的罪名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江念婉扶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巷子里走着。
母亲的重量几乎完全压在她身上，她自己的体力也快消耗殆尽。
锦儿和老仆跟在后面，默默垂泪。
偶尔有路过的行人，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指指点点。
“瞧，那就是江家小姐，昨天还是天上的云，今天就成地下的泥了。”
“啧啧，通敌资匪，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快走快走，别惹麻烦。”
那些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穿着她最后的尊严。
她紧紧抿着唇，挺首了脊梁，不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人前。
好不容易，按照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处位于城南陋巷深处的老宅。
木门腐朽，院墙斑驳，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院子里杂草丛生，屋瓦残破，处处透着荒凉与破败。
但这己是他们唯一的容身之所。
简单收拾出一间勉强能住人的屋子，将昏昏沉沉的母亲安置在床上。
江念婉看着家徒西壁、蛛网尘封的景象，再看看手中那几块由锦儿和老仆凑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铜板和银元，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几乎让她窒息。
活下去。
首先要活下去。
她褪下了手腕上另一只完好的玉镯，那是母亲给的陪嫁，价值不菲。
“锦儿，想办法，找个不起眼的当铺，把它当了。
记住，小心些，别让人认出你。”
锦儿红着眼睛接过镯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又看向那位坚持留下的老仆：“福伯，麻烦你去打听打听，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关在哪里？
能不能送些东西进去？”
福伯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江念婉独自走到破旧的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阴雨。
院子里积水的破缸里，倒映着她苍白而憔悴的脸，以及那双己然不同往昔的眼睛。
那里面的天真和梦幻，己被一夜的风雨彻底打碎。
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是痛苦，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残酷现实逼出来的、冰冷的坚韧。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需风花雪月的江家大小姐。
她是女儿，是这个破碎家族最后的支撑。
父亲的冤屈，母亲的病体，仆人的期盼，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路，该怎么走？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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